自从大婚的日子公布后,状元夫君就发现我不一样了。
我不再拉着他喋喋不休诉说爱意,
也不再缠着他学习古代的二人欢乐图,
甚至不再因为他和公主关系暧昧而发脾气。
他以为我终于学乖,
开始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其实是因为我瞒着他,
答应了大婚当天,让公主成为新娘的要求。
待谢砚辞大婚之日,
便是我离开京城,重获自由之时。
从此山高路远,你我不复再见。
1.
大婚前一天,谢砚辞心不在焉。
终于,他开口问我:“若是惹姑娘家生气了,该当如何?”
我愣了一下,想到了他妥帖放置在书房的那九十九封信笺。
“阿蘅?”
谢砚辞的声音将我从恍惚中拉回。
他站在书房门口,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此刻却泛着我从未见过的波澜。
“嗯?”
我慌忙收回思绪,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若是惹姑娘家生气了,该当如何?”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急切。
我垂下眼睛,不敢看他眼中的期待与焦虑。
“送些好吃的?或者......好看的首饰?再不然,带她去集市上玩?”
我回答得朴素至极,甚至有些笨拙。
谢砚辞的眼神果然暗了下来,嘴角那抹习惯性的温柔笑意也淡了几分。
我知道他在失望。
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会喜欢这些乡野村妇才稀罕的玩意儿?
“多谢。”
他轻声道,转身又回了书房,轻轻带上门。
我站在原地,听着书房内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谢砚辞的场景。
那年我七岁,家乡闹春荒,去年欠收,粮仓早就见了底。
娘亲给了我一袋子铜钱,让我去集市买谷种。
我攥着钱袋穿过人群,却在奴隶市场看见了谢砚辞。
十岁的少年被铁链锁着站在木台上,白衣染尘却依然挺直脊背。
人牙子正扯着他的头发给买家看牙口,他疼得眉头紧蹙却不吭一声。
“那是谢家的小公子,”旁边的大婶啧啧叹道,“谢老爷获罪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官妓,就剩这么个小的被发卖为奴。”
阳光照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好看得像年画上的金童。
等我回过神来,手里的铜钱已经全数给了人牙子。
我牵着谢砚辞回家时,爹的旱烟杆都吓掉了。
“你买粮种买回来个大活人?!”
爹气得直跺脚。
娘亲看着我们空空的米缸直抹眼泪,最后还是挨家挨户借粮才熬过那年。
这笔债,我家还了整整五年。
谢砚辞刚来时娇贵得很。
我给他穿我爹的旧衣裳,他细嫩的皮肤被粗布磨得通红;吃糠咽菜他咽不下去,饿得胃疼也不肯动筷;夜里我睡稻草堆让出炕给他,他却在漏风的土屋里冻得发烧说胡话。
最要命的是他要读书。
我爹说都当奴隶了还摆什么少爷架子,他就每天蹲在灶台边,用烧火棍在灰烬里写字。
有天我砍柴回来,看见他手指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还在练习写字。
“你傻啊!”
我夺过柴火棍,把攒了半年的鸡蛋钱换成笔墨纸砚。
他眼睛亮起来的样子,让我觉得饿肚子也值了。
渐渐地,他学会用破布裹住手掌继续劈柴,能面不改色地喝下野菜粥,甚至帮我补衣裳时针脚比我的还细密。
村里姑娘都羡慕我,羡慕我有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童养夫,还说谢砚辞待我最好。
这话倒是不假。
我割草伤了手,他连夜翻山采来止血草;我背柴累得直不起腰,他二话不说就扛走全部;我说喜欢山那边的野杜鹃,第二天灶台上必定摆着沾露的花枝,连刺都仔细剔净了。
但每当我想靠近些,他总会恰到好处地退后半步,像一株长在悬崖边的青松,看得见却够不着。
我曾天真地以为,他只是天生淡薄,不善表达,
只是礼貌的和所有人保持友好罢了。
就像是月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丫鬟小厮,街坊孩童,甚至路边的乞丐,都能得到他恰如其分的善意。
但也仅此而已。
不会对谁特别亲近,也不会对谁,特别在意。
甚至我为此窃喜过,想着至少他对别人也是如此,我不是唯一被礼貌疏离对待的那个。
直到昨日清晨,我亲眼看到那些信件。
九十九封,每一封都被他小心收藏,按日期整齐排列。
明昭公主的字迹娟秀中带着几分傲气,从最初的客套问候,到后来的撒娇抱怨,字里行间都是少女心事。
而谢砚辞的回信草稿总是克制有礼,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直到最新一封公主来信,只有寥寥数字:“我生气了,不想再爱你了。”
然后便是他彻夜未眠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和他今晨眼中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我后知后觉的明白,这才是爱。
不是滴水不漏的温柔,不是进退得宜的体贴,是会为一句气话辗转整夜,是把克制变成纸上反复涂改的墨迹。
我闭上眼,意识到这十年的痴心妄想,是时候该结束了。
2.
正当我要转身回去的时候,书房门又开了。
谢砚辞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画轴。
他看见我还站在原地,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温和地问:
“你......帮我看看这个礼物可好?”
他展开画轴,是一幅工笔牡丹,画得极为精细,花瓣上的露珠仿佛真的会滚落下来。
我认得这是他熬了好几夜的成果,当时还以为是给我们新婚的贺礼。
现在瞧瞧,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很美。”
我说,喉咙发紧。
“公主喜欢牡丹。”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但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这幅画太俗气......”
我看着他低头审视画作的样子,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嘴角不自觉地含着笑。
这一刻的他如此生动,与我记忆中那个永远平静自持的谢砚辞判若两人。
我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我偷偷绣了一个香囊给他。
针脚歪歪扭扭,鲤鱼绣得像团烂泥。
我红着脸塞给他,他礼貌地道谢,然后那个香囊就再没出现过。
那时我安慰自己,他只是不喜欢香囊罢了。
直到此刻,看到谢砚辞为了给公主准备礼物,而坐立不安的时候,
我才忽然明白,
他只是不喜欢送香囊的人。
我所以为的他天性淡薄,不过是因为能让他心乱的人不是我。
“我出去走走。”
我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砚辞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全部心思都在那幅画上。
走出谢府大门,初夏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切都那么鲜活,与我麻木的内心形成鲜明对比。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位穿着锦缎的侍女拦住了我,屈膝行礼道:“林姑娘,我家主子想见您。”
清雅包厢里,明昭公主正在煮茶。
她坐在窗边,阳光透过薄纱照在她身上,皮肤像最上等的白瓷,好看极了。
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
常年劳作的粗糙手指在细软布料上勾出几道细痕,与公主那双白玉般的纤手相比,显得格外笨拙可笑。
站在她面前,我就像一只误入凤凰窝的麻雀。
“你就是林姑娘?”公主的声音像玉磬般清越。
她目光在我身上轻轻一扫,既无轻蔑也无嫉妒,就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我忽然明白,在她眼里,我连当个对手都不够格。
“民女见过公主。”
我笨拙地行礼,膝盖僵硬得像是生了锈。
公主微微抬了下下巴:“坐。”
我刚坐下,就有侍女端来茶点。
茶点很精致,我都不敢用力拿,生怕出丑,惹人笑话。
“听说,是你把谢郎养大的?”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真是辛苦你了。”她放下茶杯,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不过现在谢郎今非昔比了。你知道他殿试时作的《治国策》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吗?”
我摇头。
这些事,谢砚辞从没跟我说过。
“我父亲是当朝皇帝,”公主微微抬起下巴,“只要我一句话,谢郎明年就能进翰林院。你呢?你能给他什么?”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是啊,我能给他什么?
除了满手的茧子和一身的烟火气。
公主忽然压低声音:“还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谢家当年被抄,是因为......通敌叛国。”
我的茶杯“当”地一声落在桌上。
她轻轻抚了抚鬓边的金凤步摇,朱唇微启:“不过本宫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只要本宫一句话,这些陈年旧案自然无人敢提。谢郎的前程,本宫说了算。”
“本宫若是心情好,他明年就能入阁拜相。若是本宫不高兴......”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案子随时都能重新翻出来。”
她招招手,一个侍女捧着一个锦盒走过来。
“这里是五百两银子。”公主指尖轻点锦盒,银锭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够你重新买十个童养夫了。”
银光晃得我眼睛发涩,恍惚间看见谢砚辞伏案苦读的背影,夏夜蚊虫叮咬也不肯放下笔,冬日手指冻裂仍坚持临帖。
十年寒窗,他熬过来了;金榜题名,他做到了。
这一路太苦,不该再被我拖累。
手指悬在银锭上方微微发颤。
我们本就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线,阴差阳错纠缠这些年,如今不过是各归各位。
何况......有这些银子,爹娘终于能过上好日子。
可最终只拿起最小的一锭。
“这些就够了。”
我叹了口气,道:“谢砚辞现在是您的了。”
3.
走出茶楼,我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外的河边。
这里是我常来的地方,每当在京城感到压抑时,我就会来这里对着河水发呆。
水面上倒映着我的脸。
平凡的五官,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皮肤,与金尊玉贵的明昭公主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蹲下身,用手搅乱水中的倒影。
水中的倒影支离破碎,恍惚间又变回那个赤脚站在田埂上的渔家女。
我忽然想起隔壁阿嬷常说:“门当户对的姻缘,就像合脚的布鞋,走得再远也不磨脚。”
或许我该回到那个晒满渔网的小院,找个能陪我一起补网的汉子。
他会一直陪着我,会和我分食同一个烤红薯,会在我数铜板时挠着头傻笑。
就像阿爹对阿娘那样。
谢砚辞是天上月,而我这条小渔船,终究靠不了那么高的岸。
我望着远处暮色里的芦苇荡,忽然有个熟悉的身影落在水面上,和我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是谢砚辞。
他就站在几步开外的河堤上,青灰色的衣袍被风掀起边角,往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眉眼,此刻却像蒙着层化不开的云。
他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些微不易察的紧绷:“你下午,为什么要去找公主?”
我指尖在微凉的水面上顿了顿。
果然如此。
平日里无论我做什么,他总带着几分纵容的平和,可只要牵扯到明昭公主,他眼底的波澜就藏不住。
我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
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原本还蹙着眉,像是有更多的话要问,可在看清我泛红的眼角时,那些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往前走了半步,语气里的紧绷散了,染上些无措:“怎么哭了?”
我没有说话。
眼泪其实没掉下来,只是眼眶太酸,酸得让我想闭上眼。
他伸出手想碰我的脸颊,指尖在半空中停了停,又收了回去,转而轻轻握住我浸在水里的手。
他的掌心总是暖的,此刻却暖不透我心里的凉。
他是温柔的,说话时会放轻语调,会记得我所有的喜好。
可这份温柔里,偏偏没有爱。
我好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来。
怎么说呢?
说什么呢?
到头来不过是自己难堪。
我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和我这双常年干活的手放在一起,竟也像是隔着云泥。
“别想那么多。”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声音放得更柔,“我们明天就要成亲了。”
我还是没说话,只是将手抽出来。
他看着我落寞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我带你去摘星楼吧。你不是说,一直想去看看夜里的京城吗?”
4.
我愣了一下。
摘星楼是京城最高的楼,据说能俯瞰半个京城的灯火。
我前几个月随口提过一次,那时他正忙着户部的事,只笑着应了句“等忙完这阵”,我还以为他早忘了。
原来他还记得。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往摘星楼的方向走。
回去之前,总该看看自己曾想要去看的东西。
一路上他都走得很慢,刻意配合我的脚步,偶尔指着路边的铺子说些趣事,语气温柔得和往常一样。
可我只是安静地听着,提不起什么兴致,只觉得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累。
走上摘星楼,看到了想要看的,我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
忽然,我轻声问他:“谢砚辞,你还记得我给你的第一个礼物吗?”
他神色一顿,转过身看我,神色有瞬间的异样,随即恢复如常,笑着说:“当然记得,是个绣着鲤鱼的香囊。”
“那香囊在哪儿呢?”
我抬头看他,目光直直地撞进他眼里。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有些闪躲,含糊道:“许是放在哪个箱子里了,回头我找找......”
我没再追问。
那香囊在哪里,我今天已经看到了。
在明昭公主的腰间,用一根同色的流苏系着,针脚歪歪扭扭的鲤鱼,在华贵的衣料上显得格外突兀。
“是时候该回去了。”
我低下头,说道。
他找他的明昭公主,我回我的小渔村。
他大概是察觉到我情绪不对,伸手拉住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重复道:
“不要想太多了,我们明天就要成亲了,谁都拆散不了我们。”
谁都拆散不了吗?
可我已经不想跟他成婚了。
我任由他牵着往回走。
夜色渐浓,路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光晕落在他的侧脸上,温柔依旧。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就像那只香囊,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
回到房间,我收拾了一下包袱。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几件换洗衣物和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银钱。
我就这样坐在床前等着,等到晨光熹微,窗外锣鼓喧天。这才趁乱离开。
谢砚辞一身大红喜袍,立在庭前迎客,眉眼间难得染上几分喜色。
拜堂时,他恍惚在人群中瞥见一抹熟悉的青衫,可待他定睛再看,却只余宾客熙攘。
他微微蹙眉,心想许是自己这几日太忙,眼花了。
“一拜天地——”
他垂首行礼,余光却总忍不住扫向身侧的新娘。
红盖头下的人影纤细安静,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洞房花烛夜,他执起喜秤,轻轻挑起盖头。
盖头下,明昭公主盈盈抬眸,朱唇微扬:“谢郎。”
谢砚辞的手猛地一颤,喜秤“啪”地掉在地上。
“怎么是你?”
他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眼底的笑意瞬间凝固,“阿蘅呢?”
公主不紧不慢地抚了抚鬓边的金钗,“她说,这些年养你花的银子,已经从我这儿拿回去了。”
她轻叹一声,似真似假地惋惜,“她把你卖给我了。”
谢砚辞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转身冲向房门。
谢砚辞小说目录 谢砚辞完整免费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