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决定要在它一次次朝我袭击时,把二姐的形象变得更加清晰。视觉中国|图
二姐是1948年12月5日出生在重庆江北青草坝的。
她是母亲与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却在家里孩子中排行老二。之前母亲有一个女儿,母亲与袍哥头子生的。因为不幸福,因为要改变,母亲不顾一切地抱着大姐逃离那个丈夫,在江边洗衣,由此与当船员的父亲相识。
二姐说,人的命运,谁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开始纠结在一起的。父亲一见母亲就爱上。母亲很小心,害怕袍哥头子找到她,就不在长江边,躲在嘉陵江边。青草坝在江北,可以从嘉陵江去那儿,也可以从长江去那儿。那时人们结婚,一般登报,媒人作证,办个席请人吃一顿饭,热闹一下,就算结婚。人们离婚,正规一些也就是登报。像一般人家,离开就离开。母亲离开袍哥头子,包括与父亲结婚,也都没有法律上的手续。
二姐其实没有这段记忆,是听父母说的。
她躺在医院的床上,饱受病痛的折磨,清醒时,给我发来“重庆九二火灾”的视频。这个视频是讲1949年在重庆朝天门一带突发的一场大火,因为油泄出船,连那儿的江边也是熊熊大火,往江边逃命的人,有去无回,江上好多船也被烧毁。
二姐那时太小,她是把母亲的记忆连上了,作为自己记忆的重点。她写道:听妈妈说,爸爸的船开到九龙坡才躲过了,妈妈带我和大姐第二天才找到了他们。
父亲幸存了,母亲也放心了。
对这场灾难,我有印象,小时候母亲总说这场火灾,因为母亲当时有几个认识的人,也在其中葬身了。我也把母亲告诉我的细节,写到了自传里。
二姐两岁时随父母搬到南岸野猫溪九三巷的六号院子,在那儿生活到20世纪90年代老院子拆掉。原址只留下一个破门作为院墙,另建了一幢六层楼的白楼。当时我用稿费买下了第五层右端第一套两个卧室带厨房卫生间的房子,由父母住着。
那时二姐住江对岸渝中区,在解放东路小学当老师。相比家里别的孩子,她的一生说起来是顺利的。当时初中高中生,得按国家政策下乡当知青。她听母亲的话,考入了师范学校。师范学校吃住减免费用,不下农村。她上师范后不久,“文革”开始,学校不开课,学生要么参加革命,要么在学校抄写练字、绣花画画。恢复正常后,二姐的毛笔字遒劲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姑娘家写的。
母亲的六个孩子,有两个特殊对待,那就是大姐和二姐。大姐嘴甜,会讨好母亲,她从小没父亲,母亲给了她更多的关照。穷人家生孩子多,孩子就不是宝了。二姐是靠自己的实力,取得了母亲的青睐。母亲的话,二姐统统照办,她从未在学校出过差错,总考得好成绩,带回奖状,让母亲放心,母亲欣慰地说:这个二姑娘呀,就是省事!
二姐在家里总是让着大姐,照顾所有的弟弟妹妹。苦活都是她干,从不抱怨,她穿大姐留下的旧衣服,情愿自己饿着肚子,也会让着妹妹弟弟们。老三是男孩,长大后当知青,老四是女孩,长大后又当知青,老五是男孩,为人最像父亲,不爱说话,那时母亲临时工转正,可以让家里一个人不当知青,顶替母亲,二姐对母亲说,五弟最合适。
母亲很听她的,果然让老五顶替了这份工作。
她是母亲做媒的,男方是母亲的好友介绍的,好友是母亲在逃离忠县到重庆后一个纱厂妹的亲戚,幼儿园老师,对门邻居也是老师,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造船厂做技术员。对方的母亲有一次看到二姐,看中二姐聪慧能干,人又生得秀气,便找那位好友来说亲。母亲见过那年轻人,觉得他老实忠厚,一生可靠,便带二姐来见面。不知怎么弄的,二姐不中意,碍于这么多人,尤其是母亲,她不好说什么,但回家后,她鼓足勇气,告诉了母亲。
母亲很意外,便说这门亲事,不会错。
二姐退还了男方的礼物。当时师范学校有一个男同学追二姐,那人会拍照,人也长得利索。他俩带我去家附近的苗圃,拍了好多照片,后来那些照片好像对光不对或是冲洗时出了问题,我没有看到。只是那人在拍照时要我笑,我很难笑,印象很深。
不知为什么,这个男生最后没得到二姐的芳心,倒是船厂的技术员,靠着真心,一直对二姐好,二姐最终同意与他结婚。两人生活平常,倒是快乐充实,他对二姐有耐心,对长者有孝心,对晚辈也有耐心,我们叫他杨哥哥。
二姐当时已在重庆渝中区下半城储奇门解东三小当语文教师,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婆婆带大的,天天带他读报纸,他就是一个神童,教什么,一遍就行,一张报纸的字,很快认得。二儿子是交给母亲带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幼儿园。
我做会计的公司离二姐家不远,坐公共汽车几站路,走路要二十分钟。因为住在单位,吃食堂,二姐经常打电话叫我上她家吃饭。我有时也带上同室好友小黄一起去。她做的菜清爽可口,有回锅肉、鱼,有时也有鸡汤,下着泡菜,美味难忘。家里很小,都是坐在小矮桌上,两个上小学的儿子和丈夫都不爱说话。每次都是说一些在单位发生的事,二姐听着,偶尔回答一两句。
我出国后,每年回重庆,都会去看二姐一家。她是父母最忠实的守护者,家里的事,都是她在操心。我生父重病走前,生父的母亲到二姐的学校送信,要她转告母亲,带我去见一面。二姐没有告诉母亲和我,即便告诉我,我那时也根本不会去看生父。青春很残酷,就是我那时的真实写照。
有一年大姐丈夫老房换新房,她挪母亲的钱装修房子;五哥原来的妻子离家跑到外省,后来又恳请回来;父亲浙江老家来亲戚等事。二姐见时说到,写信也提到,包括以前老邻居发生什么事。
二姐多年以来都是我的一双眼睛,我离开重庆后,因为有她,几乎没有漏什么信息。
她自己考核上了特级老师后,时间少了,因为总有孩子们需要辅导,她丈夫两边的长辈年纪都大了,需要花费的时间更多。
2006年,母亲走了,丧事办得很大气,一连好多天,有说唱的,有老远的亲友来告别,非常热闹。在南岸白楼的空坝子,也就是原来六号院子的天井位置,我们守夜,实在不行了,就在母亲的房间休息一下。最后一天几姐妹兄弟在二姐的房子里。当时二姐已搬到南坪。大姐第一次与我正面吵,导火线是她又说缺钱,我们说到她哄着母亲,把钱转给她。三哥也对她指责。那一晚,我对大姐说,从小到大,你总是对家人索取,从未付出,连咸菜都没有给我们。大姐说你给我美元在朝天门开鞋店,开得好,也赚钱,可是我二女儿要生孩子,我只能关掉,生活总是有它自己的使命。我是随着命运转动,有时想对着干,就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我没话说,跟大姐能讲理吗?三哥很生气,表示以后与大姐不要见面。
但是当我们送母亲火化后,一家人坐在朝江的桌子前吃饭时,又重归于好。血浓于水,这是无可改变的。
二姐从小患有呼吸系统的毛病,身体过敏,不能用香水、家里不能有鲜花,也嗅不得油烟,这病随着年纪大而更严重,做饭的事,只能交给丈夫。不仅如此,还得定期去附近的医院吸氧。有一次走人行道,被一辆车子撞飞,送到医院抢救回来。从那之后,她身体更差,光是吸氧不行,得加了药。
疫情时,大姐生病住院,在武警医院,二姐为了陪伴大姐,专门住在同室,吸氧气。但有一天大姐把二姐骂走了,原因是说到她远在福建的两个女儿,说她们没孝心。二姐持不同态度,认为她俩做得好。
疫情时我在英国,不时与二姐有微信联系,知道重庆这边的情况。
直到我回到上海,在重庆建组拍电影《月光武士》,二姐找出好多20世纪70年代的老衣服给我们当戏服。她心里一直很为我骄傲,有一次我听到她对别人说,我妹妹是一个作家,她也导了一部重庆的电影。
2023年10月,二姐的儿子打电话告诉我他母亲住进医院,因为舌癌。她长年支气管炎,吸一种新药,口腔有肿瘤,而且无法告医院,用新药时签了同意书。
我去重庆看望她,到肿瘤医院时,当时她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她看到我,非常开心,马上对另一个在床上的病人说,这是我六妹。
二姐很乐观,一直到2025年初都是这样,前后做了三次手术,最后一次折腾了16个小时。她有过敏症,用药量都只能按儿童剂量,所以治疗,一直是提心吊胆的。她很坚强,有时因为痛,会突然晕过去几分钟,她也没告诉家人。最后几个月,她经常对我说,有什么针药,打一针便可以走了。她真的忍受不了。
我专门组了一个微信群,拉入五哥四姐和她的两个儿子。
我给他们建议,不若听从她的强烈要求,把所有的亲戚朋友约在家里,与她告别。但是我的四姐阻止我,说他们还是中国人思维,这样的方式,他们接受不了。
我对自己的孩子说,如果有一天妈妈这个样子,生比死还糟糕,那就应该让妈妈走,我会预先准备。不然,一个人自己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就是悲剧。那些天台湾作家琼瑶的事在网上沸腾了,很多人在讨论生死问题。二姐反而一个字没有发给我,我想她一定看见了,心里是多么的羡慕。
进入3月,二姐吃止痛药都无法止痛,也无法吃任何东西,因为整个口腔都感染了,之前也是靠流食,现在只能是牛奶之类的食物。她说,你再也不要给我买药了,任何药都没用。我的病越来越严重,止疼药很多吃不得,中药作用也不好,看来只有活一天,算一天。有一天她对我说,干脆打一针走吧,不然太痛苦了。
我对她说,整个世界没医院打针安乐离开,除了瑞士。我请她要坚持。
她说,好吧,你买的药我都用,我不会放弃的,谢谢你的鼓励。
我说,爱二姐。
她说,谢谢你给我勇气。
二姐本想待在家里,但她病情很重,只能去医院。原来做手术的肿瘤医院不收,只能去别的医院。好在第五人民医院新院区在南滨路上,条件很好,可以打吗啡。
二姐在医院靠打营养针和吗啡,避免了痛。当时我在美国旧金山参加电影节,我问她怎么样时,她回微信:痛,可以打针止痛。她叮嘱我:你一定要把你的事忙完了再回来。
我回国前几天,四姐打电话给我,说二姐不行了。这天是2025年3月29日。当时我女儿申报大学,拿到英美很多好大学的录取,需要填表交学费,当天她从英国飞北京,我等不到她,担心像以前母亲走时,未能见一面,便一个人飞重庆。一路上祈求上天让我见到二姐,我打电话给好友小马,让她来机场接我,好把我的行李带回我家,我直接从机场到医院。
到医院时,我看到她的儿子在,二姐侧睡在病床上,吊着两种药水,整个人比之前看到的瘦一大圈,眼睛微张,嘴也是,她不能再说话,仿佛也没有意识。
我握着她的手说,二姐我来看你。她的手动了动,证明她是知道的。
看过二姐,我下楼去看三哥。若不是四姐在电梯里发现有人说话声跟三嫂一样,还不知道三哥生病,肺上出水等问题,随时可能离开。我们家的人,真是有种,不给人添麻烦,哪怕自己的亲兄弟姐妹。不过当我到达他的病床前,发现他的情形不错,他的脸色也好,能吃能睡,三嫂照顾得很好。
我的女儿那天顺利到达北京,当我告诉她二姨在医院时,她哭了。
第二天我陪伴二姐后,去找主治医生,她三十多岁,短发。说到二姐的情况,说没有改变的办法,她有可能会有一周时间,里面有血疱,会破裂,会阻止呼吸,这样她就会走掉。
31日当天我一早就到二姐的病床前,我告诉她,她一直有多么好,对我们这个家,对她自己的家,对她的两个儿子,做老师,也是最好的,尤其是她有多么坚强,与病魔拼搏抗争,她做过努力,她尽了力。我们有多么爱她,不舍她。我看见眼泪从她眼角流出,她心里是清楚的。我告诉她,我不能陪她到最后,因为我得回到北京,去帮女儿完成交费填表等事。告别她后,我想去南山给父母扫墓,马上就要清明节了。
我直接打车到南山,带了菊花、蜡烛和香,虽然山上人不多,但已是一片扫墓气氛,他们提着白花冥币和香。
站在父母墓前,我对他们说着心里话,其中包括二姐的病痛,希望母亲把二姐接走,她太可怜了,这样活着。
那是上午十点一刻左右。
当我下山,直接来到以前六号院子所朝向的江边。小时候和二姐去江边洗衣服。不远处是乌龟石(这庞大的石头因治理长江航线被炸掉),斜对面正是朝天门,现在叫莱福士广场。四姐的电话打来,我接了,没人说话,打过去,没通。我打给五哥他们,他们说二姐十点二十八分走的。问我去四公里火葬场吗?我说我不去了,早上已经和二姐告别了,我直接飞北京,去处理女儿的事。
这时我女儿打来电话,我说到二姐的离开,她说妈妈你要坚强。
我看着江上船驶近,驶远,跟以前我和父亲坐在这儿一样,跟我和二姐在这儿时一样。江上的波涛也是一样的。
我朝机场去,车子掠过的地点是熟悉的,景色却陌生,路两边都在建高楼。
为什么二姐在生命垂危之际,在意识尚清之前,发给我“九二火灾”的相关资料,我查她的微信,是发过两次,第一次是疫情期间。
是不是面对生命的危险,她便向我提起这场大灾难。
是不是她恐惧生命将结束。
我也恐惧生命的无形变化,从我身边带走一个又一个亲人和朋友,我也害怕有一天从女儿身边带走我,我走了,她怎么办?
到达北京的家已经夜里,床头放着女儿给我写的信:
妈妈,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很难受她不在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第一次经历这一切,但我一直在想,你曾经说过的一件事,“为什么好人会遇到这种事?”但我认为想这些也没用,该发生的都发生,像你今天早上说,也许她不再痛苦是一种解脱。
当我打电活给你时,你正在江边。我知道河水是你力量的源泉,我希望它能一直给你灵感,让你的心平静下来。我希望你可以一直保持这种力量,独一无二。它就像潮水一样浩瀚而强大,从船只和岸边汹涌而过。妈妈,我觉得,每一朵浪花都代表着一个生命,都会对其他生命产生影响,二姨的浪花如此美丽,壮观,它影响着你我,它影响着整个世界。对我来说,她的精神以及灵魂永远是光芒四射的。她和你一样善良坚强。
你一定不要怪自己,你是一个好妹妹。
我知道她永远守护着你。
妈妈,我也是! 我将成为你的月光战士,我永远爱你。
女儿是懂我的,她的信减轻了我失去二姐的悲伤。我知道那悲伤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次次袭击我,当我想到童年,想到重庆,想到我在那儿走过的路,想到我在二姐家门前过道,在电梯前,最后一次拥抱她,她说我的运气不好,得了这个病,不能多陪家人。我回答,我是多么幸运,你做我的二姐。
这一切会像巨浪一样朝我而来,会淹没我,不会停止的。它就要击碎我。
二姐在我的虹影电影院开幕那天,从病痛中走到那儿的空地前,她是来支持我的,她知道只要出现,就是给我大惊喜。有一次我的脚在自家浴室扭伤,过了几天手又碰伤了。
她知道后问我:你的脚好点没有,远了谁也帮不上你,只有靠自己。我们也很担心你。望你小心一点。自己照顾好自己。
你好好养病,你的手不能提太多的东西。我在吃中药,试一试吧,你也不要太为我担心,我一定好好活着。
窗外是运河,总是一群鸽子在飞着,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没有目的地。
河面泛着轻轻的涟漪。
我突然有些明白,二姐之前发火灾的资料给我,可能还想告诉我,这是必然会到来的一天,人来到世上,人离开世上,我们活着的日子,就是要珍惜与所爱者在一起。
失去亲人,悲痛会伴随我们,会把我们的记忆一点点抽离,生命的面孔,也是在这样的打击中,变得模糊。
但是这一次,这悲痛如何强,我都不会屈服,我决定要在它一次次朝我袭击时,把二姐的形象变得更加清晰。
在茫茫人海中,请相信我,我会一眼就认出谁是我亲爱的二姐。
因为二姐无时不在,我想起她,便能看见,她从开始,到最后,都有一双最善良最纯朴的动人眼睛,带着笑容的嘴唇,她的嗓音,有点沙哑。总是在一个角落,安静,思考着,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别人。
虹影
责编 邢人俨